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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號:1154598
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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》
第 0023 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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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一章 整風!
沐鐵沉著臉,緩步踏出了門廊,也不正眼去看偏廳裡坐著的人,寒聲說道:「不知是哪位大人非要親見沐某一面?這麼大的架子,難道不知道一處事務繁忙?」
蘇文茂見著以往的同僚,總有幾分照看之意,眼珠子一飛,使了個眼色。沐鐵其實早就知道來的是誰,此時只是做戲罷了,假意被蘇文茂提醒,狐疑著回頭去看身後,便看見了那位年輕人。
「您是?」沐鐵皺著眉頭,走近了一步,忽然間大驚失色,唰唰兩聲,乾淨利落地單膝跪了下來,「下官沐鐵,參見提司大人!」
范閒面無表情地看著他,根本沒有一絲配合他演戲的興趣。
沐鐵一臉餘驚未消,喜悅說道:「大人您怎麼來一處也不說一聲,讓您在外面枯等著,這叫下官如何是好?」
范閒依然沒有說話,只是唇角浮起了一絲笑意。沐鐵看著這絲笑意,心卻開始涼了起來,誰都知道,這位小范大人每次笑得最甜的時候,只怕也就是他心裡最惱火的時候,於是他的聲音也不自禁地低落了下來:「這個……大人,那個……下官。」
范閒還是沒有說話,只是微笑看著他。
沐鐵深黑的臉上,無由出現一抹驚悔,也不敢再多說什麼,只是重新跪了下去。
一處的偏廳裡,氣氛十分壓抑。
……
范閒也不想再看他出醜,畢竟沐鐵是一處的主簿,在朱格自殺之後,一處的事務基本上都是由他在主理。他皺了皺眉頭,說道:「偏廳太髒,不適合待客。」
沐鐵一愣。心裡馬上高興了起來,對身旁的那個風兒怒斥道:「快讓人來打掃!」
「案卷就這麼擱在廳裡,不合條例。」范閒微笑著。
沐鐵一蹦老高,高聲喊著後面的那些一處吏員們出來,開始將那些蒙著灰塵的案卷歸納到後方的暗室中。這些吏員都在偷懶,懨懨無力地走了出來,卻看見沐大人正老老實實地站在一位年輕人身邊。眾人不識得范閒,卻都是搞情報偵查工作的出身,腦子轉得極快,馬上猜到了這位年輕人的身份,唬了一跳,趕緊各自忙了起來。
不一時功夫,偏廳就被打掃得乾乾淨淨。案卷被歸得清清楚楚,看來監察院一處,仍然還是保留了他們本來就應有的快速反應能力。
——————
「給你半個時辰,除了今日在各部各司各府裡有院務的人,除了那些身份不能洩露的人,我要見到一處所有的職員。」
范閒一掀身前長衫下擺,便在椅子坐了下來。伸出手去,沐鐵討好地將茶碗遞到他的手上,有些垂頭喪氣說道:「我這就去。」他知道這位小爺實在是不好唬弄,而且自己的前程全在對方手上,只好認真做事。希望能減少一些對方對自己的厭惡感。
「你不要親自去,這麼點兒小事。」范閒收回手,喝了口茶。發現已經冷了,不由咧了一下嘴。沐鐵趕緊伸手準備去換,范閒盯了他一眼,將茶碗放在身邊乾淨無比的桌子上,說道:「你跟我進來,有些事情和你說。」
沐鐵趕緊安排手下去將那些成日在外面打混的一處職員全喊回來,自己卻是趕緊跟著范提司去了後院,看著范閒邁步進了自己剛出來的那個房間,心裡又是一陣緊張。
范閒皺著眉頭。看著門檻下的那粒翡翠麻將子兒,說道:「果然是監察院裡權力最大的衙門,居然麻將都是翡翠做的。」
沐鐵汗流浹背解釋道:「是假翡翠,這個不敢欺瞞大人,這是大前年內庫新製成的貨色,像翡翠卻又摔不碎,當年給八大處一處分了一副,一處的這副一直擺在衙門裡,沒有人敢私拿回家,平時……沒什麼院務,所以偶爾會玩一下……卑職慚愧,請大人重重懲處。」
范閒搖了搖頭、說道:「那個待會兒再說,我只是有些失望,堂堂監察院一處,隱匿痕跡的功夫卻是做的如此不到家,先前你們就是在這裡打的麻將?既然都收了,怎麼門檻下還有這麼一顆?」
沐鐵抹了抹額角的汗,知道這是先前自己用來砸自家侄子的那顆麻將子兒,那些沒長眼的下屬收拾屋子的時候,一定是將這顆遺忘了。
范閒坐了下來,看著他說道:「你說說你這官是怎麼當的?院務荒馳也罷了,沒事兒打打麻將也不是大罪……」
沐鐵心頭微動,心想原來這些都不是大罪,正自心安之時,忽聽得啪的一聲巨響!他嚇得不淺,畏畏縮縮地看著范提司。
范閒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,以他如今的霸道功力,就算將這木桌子拍成粉碎也是易事,但這次只是發出極大的聲音——寒聲怒斥道:「先前看著那筐魚,才知道你們竟然敢收各部的好處,你還要不要命了?如果讓院裡知道了,只怕內務處第一個剮了你。」
沐鐵趕緊跪在他的面前,卻是半天囁嚅著,說不出什麼話來,他心想一筐魚也不是什麼大事。
范閒寒聲罵道:「是不是覺得一筐魚並不算什麼?但你要知道院子裡的鐵規矩,尤其這一處監察京中百官,你與那些朝臣們玩哥倆兒好,將來還監察個屁?」
范閒一向是個看似溫柔的人,便溫柔之人偶爾發怒,話語裡的淡淡寒意壓迫感十足,讓沐鐵心頭大懼。
范閒著著面前跪著的這位官員,心裡其實難免有些失望與意外,不止是對自己即將接手的一處,也是單單針對面前這個人。
「起來吧。」
其實依照院內條例,上下級之間完全不用這般森嚴,只是沐鐵知道此時的態度一定要擺得端正些。而且他與范閒畢竟是有些淵源。聽到范閒發了話,他才敢直起身來。
范閒看著他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,唇如薄鐵,面色深黑,不由皺了皺眉,說道:「整個京都,你是第一個知道我真實身份的人……」
沐鐵心頭一黯。去年調查牛攔街的時候,曾經很冒昧地前往范府問話,當時范家還不及如今的火熱,但是面前這位年輕的大人亮明瞭身份,自己知道了他就是院中傳說的提司,這本來是一次極難得的機遇,自己本來以為會少奮鬥許多年。但沒有想到最後卻是便宜了王啟年的那個半小老頭兒。
「這一年裡,你也幫了我一些事情。」范閒瞇著眼睛說道:「按理講,你應該多走走我的門路,但你沒有,這我很高興,以為你是位篤誠之人,只是沒想到一年的時間裡,你竟然變了這麼多,從當初那個拍上司馬屁都有些彆扭的老實人,變成了如今只知道渾噩度日,學會了變臉的老油條官僚,我很失望。」
我很失望這四個字。讓沐鐵對自己更加失望——他知道,雖然自己不如王啟年與提司那般親熱,也沒有指望能夠單獨負責一大片行路。但是這一年的時間裡,自己從當初的七品僉事被提成了從五品的主薄,用屁股想,也是面前這位范提司大人的面子。
他深吸了一口氣,也不再作辯解,只是沉聲道:「請大人看下官以後表現。」
范閒注意到他將卑職賴成了下官,腰桿也挺得直了些,眼中流露出微微讚賞之意,說道:「這樣就好。不是所有人都有捧哏的天賦,別老念記著王啟年的做派。你做回當初那個一心查案的自己,本官自然不會誤了你的前程。」
……
風雨之後又是晴,晴後又是風雨,沐鐵看著面前的提司大眾,心想這位爺的心思真的像是京都剛過去的夏天,只聽著范閒沉聲問道:「說說,這一處怎麼爛成這樣了?院裡其他幾處我也去過,簡直不能比,別處的院吏無不謹慎自危,兢兢業業,別說打麻將了,就連出個恭都是緊跑慢趕,還得行路無風……看看你這兒!跟菜市場有什麼區別?」
沐鐵此時早已豁了出去,要做回自身,要抱緊小范大人的粗腿,也不避諱什麼,直接說道:「提司大人,一處之所以變成這樣,屬下自然難辭其咎,只是這一年多來,一直沒有個正牌大人管理,下面的人也不服我,所以自然就散漫了起來。」
范閒對這件事情很清楚。當初的一處頭目朱格暗中投靠信陽方面,將言冰雲的情報透了出去,直接導致了言冰雲在北方被捕,後來院中自查,朱格事敗,就在密室裡的院務聯席會議上自殺身亡,這是監察院建院以來很聳動的一件事情。自那天起,一處便一直沒有頭目,一方面是陳萍萍想等言冰雲回國,二來,自然是因為這個位置確實很敏感,暗中監察京中百官,這種權力如果用起來,可以獲得太多的利益,當時院中沒有什麼合適的人選,所以一直拖著了。
「就算沒有大人管理,但條例與各處細文一直都在,為什麼沒有做事?難道院中一直沒有訓斥你們?」他有些疑惑問道。
沐鐵其實也有些不解,搖了搖頭,接著說道:「大人說條例俱在……但是要一處做事,總要院中發文才行啊,沒有頭目說話,我們這些普通官員,總不好自己尋個名目,就去各侍郎學士府上蹲點去。」
范閒一怔,怒道:「二處難道這一年都沒有送情報過來?」
「送倒是送了。」沐鐵看了他一眼,「可是依照慶律,三品以上的官員,我們沒有資格自行調查,總要請旨,至少也要院長下個手批。」
范閒無奈何道:「三品以上你們暫時不能動,三品以下呢?」
沐鐵應道:「大人,不敢瞞您,其實一直以來,一處雖然名義上是院裡最要害的一個部門。但實際上卻一直都是最無能的一個部門,原因也很簡單——二處三處都只是和情報、毒藥、武器這些死物打交道。五處六處司責保衛,七處只和犯人打交道,八處只和書籍打交道。八大處裡,只有一處與四處是與人打交道的部門,而四處的精力主要在國外和各郡路之中,那些下面的官員。哪裡敢和四處的人較勁兒?隨便覓個由頭,也就將那些縣令撒了,誰敢二話?」
說到這裡,他的臉上不自禁地帶了一絲自嘲:「也就是咱們一處,深在京都之中,看似風光,實際上打交道的對象都是朝中大臣。京中士官,論身份他們比咱們尊貴,論地位,更不用提——京官們看在欽命大慶朝監察院一處的牌子上,對咱們示好那是自然,六部有好處,都不會忘了咱們一份。但真要較起勁來……他們也不會所咱們。」
范閒心想這不對啊!前世哪裡聽過這麼窩囊的錦衣衛?——「三品以下,你有立案權,獨立調查權,他們怕你才會討好你,怎麼還敢和你較勁?」
沐鐵自嘲說道:「大人。那些官員可能是三品以下,但他的老師呢?這些官員們早就織就一張大網,遍佈京中。有的案子,就算咱們查出證據來了,也不好往上報。」
范閒瞇著眼睛,問道:「為什麼?」
「很簡單,一處的這些兄弟也都是要在京都裡生活的。」沐鐵歎了口氣說道:「雖說俸祿比一般的朝官要高不少,但是家裡的親戚總還要尋些活路,在各部衙門裡覓些差使,就算不和這些官員打交道,你就算去賣菜吧。如果你查了京都府的一個書吏,京都府尹就有本事讓你這菜攤擺不下去,用的理由還深合慶律,你挑不出半點兒毛病。至於那些與宮中有關係的,更是正眼都不會看我們,就像燈市口檢蔬司的戴震,眾所周知的貪官,可我們卻不能動手……為什麼?因為宮中的戴公公是他的親叔!」
「自從朱大人自……畏罪自盡之後,一處沒有個打頭的,下面的這些官吏,更是不會輕易去得罪京中官員了,誰沒有個三親四戚?都在官場上,總要留個將來見面的餘地。」
沐鐵自愧說道:「不怕大人動怒,下官這一年裡也是存著個明哲保身的念頭,除了院中交待下來的大案子,基本上沒有查過什麼事情。大人,不是下官沒有一顆虎膽,實在是京都居,大不易,日常要打交道的京官實在太多了。」
范閒沒有說什麼,平靜說道:「以後就這樣和我說話,整風,首先整的就是不務實事,只知迎逢上可之風。」
沐鐵聽著整風這名詞新鮮,卻無來由地一陣害怕,趕緊向大人請示,一番言語,范閒面無表情地如是說著,沐鐵面露崇拜地如是聽著,又害怕自己忘了,於是磨墨奮筆抄寫著……不知道過了多久,終於聽到鄧子越輕輕敲了敲門,稟報導:「大人,人來齊了。」
——————
監察院一處,除了京郊各路留守的人員外,一共有三百一十名成員,除卻今天在查案子的,以及埋在各大臣府上的「釘子」,能來的基本上都來齊了,佔據了一處後院的一整塊平坪,各自已經理好了衣裝,肅然而立,等候著提司大人的訓話。
范閒坐在眾人面前的椅子上,沒有站起來的想法,看著這些人微微點頭,發現一年多的散漫並沒有完全磨礪掉這些人身上的肅然氣息,在他們的身上還能嗅到一絲絲監察院密探們應有的陰鬱味道,對於這一點,他比較滿意。
沐鐵佝著身子,湊在他的耳邊說道:「一處比較特殊,密探不密,這裡的都是亮明身份的,大部分人都還隱藏著,釘子的名錄保存在院子裡面,不能調閱,大人如果要查看,還需要一處的報告和院長的手令。」他想到范閒的身份,頓了頓又道:「您是提司,不需要院長手令,但還需要一處的報告,待會兒我就去寫去。」
范閒搖搖頭。沉默了片刻後,笑著說道:「不用了,從今天起,我兼管一處,如果要寫報告,我會讓人寫。」
沐鐵身子一僵,本以為范提司只是來巡查,沒料到竟然是要兼管一處!但一想到日後可以與大人一同工作,親近起來也更加容易,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喜悅。
坪上沉默了許久,范閒一直沒有說話,而那上百名一處的成員也一直保持著標槍般的姿式站立著,雖然不是軍人,但齊刷刷的黑色,看著還是極為養眼,有一種雨天蘇格蘭場的感覺。
很久以後,范閒才站起身來輕聲開口:「我是范閒,從今日起,便是你們的主官。」
大多數人都猜到了他的身份,但聽說這位聲名震天下的小范大人要來一處任主官,眾人在微驚之餘。更多的卻是高興,畢竟朱格死後,一處不止在京中的工作難以開展,就連在院中也多受白眼,如今有了小范大人領頭。院中其餘七個處,誰還敢推搪誤事?京中的各部衙門們,只怕暗底下遞來的好處會更多了。
但范閒接下來的話,卻讓眾人感到一陣陣寒意。
「本官知道你們這一年是怎麼過的。」范閒笑瞇瞇地說道:「從今以後,再也不能這麼過。」
丟完這一句很簡單的定論,他重新坐回了柱子上,看沐鐵一眼。
沐鐵站起身來,咳了兩聲,極有威嚴地看了眾下屬一眼,說道:「今天召集大家前來,主要是提司大人履任之初,有些話兒要交待。本官受提司大人委託,講幾句話,主旨都是提司大人擬定的,請諸位同僚認真聽。」
院間眾吏肅然聆聽。
「今天,我想講一點關於我們一處的作風問題。」沐鐵皺起眉頭,苦大仇深:「為什麼要有監察院?為什麼要有我們一處?因為朝廷裡有欺瞞陛下、壓搾黎民、陰壞慶律的貪官污吏存在。陛下要明察吏治,百姓要安居樂業,慶律的尊嚴要得到維護,所以,要有一處。」
眾吏愕然,心想沐大人向來擅長辦案實務,什麼時候也會做這官場文章?只是陛下,百姓,慶律三座大山壓過來,誰也不敢說什麼。
「……我們是一處,我們是陛下的耳目,如果我們要做到耳明目聰,為陛下分憂,就要做到步調一致,兵精馬壯,令行如山!若非如此,監察京中百官,便成了空中樓閣……」
「如今我們一處存在什麼問題呢?陛下的指示自然英明正確的,一處的工作也是有成績的,這一點,提司大人先前也是大力讚許過的。」沐鐵話風一轉,陰寒無比說道:「……但是!最近這一年裡,一處出了不少問題,我身為代管主官,當然責無旁貸,明日便會自請處分,但從今日起,一切違反監察院條例的事情不准再做。」
「不准私自或以一處名義,接受朝廷其它部司的禮物及一切可折算成銀錢的好處。」
「不准以任何理由,拒絕接受任何舉報。」
「不准以任何名義,與任何部司的相關官員有日常接觸,如辦案需要宴請,必須事先申報,並且人數下限在三個以上!」
「加強事務化工作的條理性,加強……」
「嚴格貫徹監察院條例及相關細則的執行,過去的一年裡,諸位同僚若有什麼不妥之處,請於十日之內向本官說明,一概既往不咎。」
……
沐鐵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,下面的一處吏員們卻緊張了起來,他們不知道這是所謂整風運動,只聽出來如果范提司真的用狠心去做,自己這一年裡掙的好處,以後就再也掙不到了,而且又將重新投身於得罪京官的危險而光榮的工作之中,眾人的臉上不標流露出為難與憤慨之色。
但饒是如此,他們依然沒有竊竊私語,沒有出言反駁,沒有像六部中的官員那樣沒個官樣兒,雖然面色有些變幻,但依然用極強的控制力站得穩穩當當——陳萍萍一手調教出來的監察院,從根基與本質上講,始終是這天下最鐵打的一支密探隊伍。
沐鐵的發言完了,范閒站起身來,將雙手負在身後,微笑說道:「有什麼意見,這時候當面說出來。」
底下一片沉默。
監察院的普通密探,普通調查人員,與范閒這位天之嬌子間的身份差距太大,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反駁什麼。
范閒笑瞇瞇著引蛇出洞:「集思廣益嘛。院長大人讓我來一處,也是對各位同僚的器重,大家也知道本官忙碌,一般衙門請我去,我還懶得去咧。」
這話說了之後,庭間眾吏的心情稍微放輕鬆了一些,傳聞中這位提司大人笑裡藏刀。不過此時還真沒看出來,而且對方出身高貴,又是天下聞名的大才子,怎麼會真的精通監察院這些陰穢事兒,此時暫且應了,日後再說,於是紛紛躬身行禮道:「謹遵提司大人令。」
范閒恩頭微皺。有些不滿意。
沐鐵隔得近,看得見他眼中的那一絲寒冷,以為范閒是不滿意下屬們顯得不是那麼忠心,心頭著急,趕緊對著站在前排的風兒使了個眼色。這人是他遠房侄子,也姓沐。
沐風兒見到叔叔使眼色,以為是要自己站出來反對——可他哪裡敢對堂堂提司大人說個不字!心裡害怕不已。雙腿連連顫抖,最後還是念及叔叔一直以來的恩德,將心一橫,將牙一咬,站出隊列後毫不含糊地行了一個禮,說道:「提司大人,雖說一處司職監察京中百官之職,但人情來往再所難免,誰家都會有親戚。像卑職的大舅子,眼下就在行馬監作事,如果我與他日常不來往,倒也可以,只是怕家中悍妻吵鬧不休啊。」
這話看似俏皮,但場間竟沒有人敢笑出聲來,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沐風兒今天的膽子會這麼大。
范閒心裡高興,面色卻是陰沉一片,寒聲斥道:「你當院中條例是坨狗屎,由你怎麼糊臉上!細則中早說得清楚,三代以內親眷經申報登記後,不在此列,你偏要這般說,莫不是有些什麼不妥事?沐鐵,將你這遠房侄子拖下去,處規侍候著!」
沐鐵歎了一聲,拖著侄兒滿臉哀怨地去挨板子了。范閒冷冷的目光掃了眾人一圈,說道:「還有什麼要說的沒有?」
眾人知道他是以官威壓人,但想不到密探之中也有硬頸之輩,站出來沉聲行禮道:「提司大人,查案是我們應做之事,但若遇著貴人恐嚇,如何?家中遇著官員刁難,如何?宮中的公公們發話,如何?」
場間一片沉默,一處辦案,最怕的就是碰見與宮中有關係的官員,因為監察院再強勢,也依然只是宮中養著的打手。
……
范閒滿臉平靜看著他,說道:「報我的名字。」
五個大字擲地有聲,誰敢刁難恐嚇你們,管他是大臣還是權貴,只管報我范閒的名字!如今的京都,范閒確實有底氣說出這樣的話,就算宮裡那些人表面上在自己面前還要流露出幾絲自矜,但若落到實處,只怕那些上了三品的官員權貴們,根本沒有誰敢冒著得罪范閒的風險,來欺負他的屬下。
左手握監察之權,右手握天下之錢,誰願意得罪范閒?
范閒看著那個出列的官員,有些欣賞,在自己刻意打壓沐鐵之後,他還敢站出來說話,想著此節,他放緩了語速,柔聲說道:「還有什麼看法,一併提出來,我不加罪。」
那人其實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,硬著頭皮說道:「下屬以為私人不受錢物,是理所應當之事,但以一處名義收些無妨,一方面與六部各司將關係搞好一些,將來查案也方便,另一方面這些錢物分散之後,也算是貼補一下。」
范閒看著院中眾人,知道這些人也是心疼這些銀錢,不由冷笑一聲說道:「論起俸祿,你們比同級的朝官要多出三倍,雖然你們不如那些朝官一樣有外水兒,但這本來就是建院之初高薪養廉的本意,有什麼好抱怨的。」
一直站在他身後的蘇文茂仗著與范提司相熟些,大著膽子說道:「監察院向來承受官員的反噬百姓的白眼,一處的處境又比較特殊,朝廷又不肯多些貼補,所以才……」
范閒搖了搖頭,止住了他的說話,靜靜望著場間這些監察院的密探與吏員,等場間的氣氛已經被壓搾到寂靜無比,才一字一句說道:
「不要問朝廷為你們做了什麼,要問問自己為朝廷做了什麼。」
蘇文茂聞言一愣,稍加咀嚼,竟是大有深意,心頭不禁湧起了一絲愧意,一絲敬佩,是啊,一處這些官員們在自己打算的時候,有沒有想想朝廷建立監察院,究竟是為了什麼呢?
頭前出來說話的那位官員,也愣在了原地,這麼多年來監察院的教育薰陶,陳萍萍的訓誡,讓他似乎回到了最開始踏入監察院那時的精神狀態,心頭一熱,握緊右拳喊道:
「一切為了慶國。」
「一切為了慶國!」這是場間所有人進入監察院的第一天就必須記住的宗旨。
范閒看著場下的情景,很欣慰地笑了起來,輕握右拳,心裡說道:「一切為了生活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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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二章 新風館
天空一片陰暗,整個京都都被籠罩在這種陰沉肅殺的氣氛中,秋高氣爽己經不見,那些連綿了三四天的寒冷雨水,不止衝刷著民宅上方瓦簷裡的灰塵,將地面上的青石板道衝洗得乾乾淨淨,同時也帶來了慶歷五年秋天的第一道寒意。
范閒搓著手,坐在新風館的二樓,目光透著窗外的層層雨簾,看著街對面的一處衙門,再往那邊望過去一些,就是大理寺的衙門,兩個衙門比較起來,一處這邊要顯得清靜許多,但是進出的監察院官員面色沉穩,再不似當初的那種模樣。
整風已經進行了一些天,當然,范閒並不認為僅僅靠喊幾句口號,將條例重申一遍,就能把所有院吏的心思收攏回來,所以暗中的自糾自查與調查一直在進行,在無情地革除了一些人的職司,同時更加鐵血地將有些官員送到七處受審之後,整個一處的風氣終於得到了有力地扭轉,精密如儀器一般的衙門終於開始有效地運轉起來。
范閒沒有習慣在一處坐堂、所以拒絕了沐鐵騰出房間來的想法,而是直接在一處的對門,京中有名的新風館二樓,包下了一個臨街安靜的房間,天天就是坐在這裡吃些小食,打發一下時間,同時也可以保證,如果一處有事的話,自己可以馬上反應過來。
他的身前桌上擺著一格蒸屜。約摸兩個手掌大小的蒸屜裡,放著獨一個包子,由此可知這個包子滿皮大餡十八個褶,個頭也確實不小,白生生的面裡透著股欲揚溢而出的鮮美油意,讓人看著就有些眼饞。他對著包子輕輕吹了一口氣,用筷子將包子褶匯聚成的龍眼拔開,露出裡面的新油肉湯來。
范閒拿了一管麥秸,偏頭問道:「喝不喝湯?」
「燙。」
范閒笑了笑,用筷子將那眼戮開。挑開裡面被湯汁泡了許久已然入味的肉餡兒,用小碟子接著,放到自己身邊那人的碗中,哄著說道:「大寶最乖,這湯燙,肉可不燙,不過還是要多吹吹。」
大寶很聽話,鼓著腮幫子,對著碗裡的肉拚命地吹著——虎!虎!虎!
自從岳丈大人辭官歸鄉之後,林府便變得冷清了起來,范閒在北齊的時候,大寶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范府裡待著。他回來後,好些天沒有發現大寶的身影,不免有些疑惑。問了婉兒才知道,原來是想著他剛剛回國,所以把大寶送回了林府。范閒聽到這話後有些不高興,雖然說旁人看在自己的面子上,對林府肯定不敢刁難。但那些府裡的下人是最能刁鑽使壞的角色,如今的林府只有婉兒的幾個遠房兄弟在照看著,怎麼能放心?
偏生他接任一處之後。連著忙了許多天,竟沒有時間來管這件事情,趁著今兒個下雨,京都無事,他喊鄧子越將大寶從林府裡接了出來,與他一道坐在新風館裡,嘗嘗這家食館最出名的接堂包子,待會兒一路回府。
「別吹了,可以吃了。」范閒呵呵笑著望著自己的大舅哥。
不知道為什麼。智商像個小孩子一樣的大寶,特別聽范閒的話,趕緊低下頭去,一口將那粒肉餡吞了下去,看他那猴急模樣,也不知道他嘗出味兒來沒有。
范閒看著這一幕,不禁想起了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模樣,又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鄧子越坐在另一桌,看著這一幕,心裡不免有些異樣的感覺。跟著范閒的啟年小組一共三十幾個人,攏共分成四班,對他進行貼身保護,而鄧子越接了王啟年的職司之後,更是對范閒寸步不離,所以這些天范閒做了些什麼,他最清楚。他心想,自己跟著的這位提司大人,還真是一個讓人看不清楚的人物,整頓一處風氣之後,竟是許久沒有下具體的指示,而只是天天在這新風館裡吃好菜,聽小曲兒——以范提司的身份,能夠對自己的癡呆大舅哥如此上心,這也讓他感覺有些意外,有些佩服。
樓下蹬蹬蹬蹬響起一陣腳步聲,鄧子越馬上從閒思裡醒了過來,手掌緊緊握著腰畔朴刀,雙眼如鷹,盯著樓梯處。
來的人是沐鐵,這些天他天天在處裡負責糾查的工作,要審核那些有疑點的下屬,同時又要慰勉保持大家的士氣,還要處理范閒暗中交待下來的那項任務,竟是忙得連逛樓子的時間都沒有,雙眼深凹,黑黑的臉上現著一絲不健康的灰暗。
沐鐵將頭上的雨帽掀了下去,解開雨衣,隨手扔在房間門旁的角落裡,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圓筒,筒子不知道是什麼材料製成的,但很明顯可以防水,因為他從裡面抽出來的紙卷沒有被打濕一點。
范閒接了過去,細細地一行一行審看著,眉毛卻是漸漸皺了起來,臉色也陰沉了起來。回京之初,他便讓鄧子越去查與二殿下有關的那幾位大臣,與崔家有沒有什麼關係,後來接了一處,這個任務就直接交給了沐鐵,也算是對他的一次考驗。
紙捲上看似沒有什麼得力的證據,這也是他意料中事,對方的手腳一定會做得極乾淨,只是顯得有些過於乾淨了,難道崔家身為大族,這些年裡,竟然都不會難那位吏部尚書,那位欽天監上些供?事有反常必為妖,范閒心裡歎息一聲,問道:「所有的都在這裡?」
沐鐵點了點頭。
范閒又問道:「二處那邊有沒有問什麼?」
沐鐵看了他一眼,搖了搖頭:「二處現在很配合,而且只以為是院令,不知道是提司大人的意思,請大人放心,可以保證沒有人知道。」
「二處那邊也沒有什麼情報?」范閒這時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抓著筷子,知道自己心裡實在有些緊張這件事情,自嘲地笑了笑,將筷子擱到蒸屜邊上,他如今最大的敵人就是遠在信陽的長公主,誰也不知道長公主哪一天就會回到京都,所以他必須確認,在太子與長公主漸行漸遠之後,朝中這幾位皇子究竟是誰,與長公主是一路的!
沐鐵語氣依然恭謹,卻多了一絲自信:「對於京中的監察,二處雖然司責情報工作,但來源還不如咱們一處,大人放心。」
范閒點點頭,示意他可以離開了。
等沐鐵離開之後,范閒看著那卷案宗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陷入了沉思,上面記載的都是崔氏這些年來的行賄對象,時間,緣由,朝中這些京官大部分都有瓜葛,偏生沒有二皇子那派的痕跡,這讓他感覺很頭痛,明明心裡的直覺告訴他有問題,但卻無法從這些繁紛的信息中,找到真正有用的東西。
范閒其實很清楚,自己的長項在於刺殺,握權,造勢——說到底,表面的溫柔之下,他有的只是一顆刺客鋒將的心,而並不是一位善於御下,揉捏人心的皇者,也不是一位長於分析情報,判斷方略的謀士——知其所短,用其所長,范閒是這樣用人,也是這樣分析自己的。
想到在北齊上京城裡的那次鎮密計劃,他不由歎了一口氣,開始想念起那位看似滑稽,實則幫自己出了不少主意的王啟年。當然,那個計劃的真正操盤手,是言冰雲,范閒也本打算回京之後,將他一直捆在自己的腰帶上,誰知道院裡竟然讓言冰雲去了四處,而讓自己兼管一處,想從官面上來壓搾小言公子的智力謀略,已經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。
他看了一眼大寶,發現大舅哥正對著一碗雜醬面發起最後的猛攻,不由笑了笑,拿起蒸屜裡沒了肉餡的白麵包子皮,伸到他碗裡胡亂抹了些肉醬,然後極快地塞進嘴中,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。
大寶一愣,發現有隻手從自己的碗裡蜻蜒點水而過,半天才反應過來,緩緩抬頭看了一眼滿臉得意的范閒,有些幽怨地搖了搖頭,又低下了頭開始吃麵條。
新風館外面的雨還在嘩嘩地下著,雨勢極大,落地之後綻成無數團雨霧,漸漸迷離了人們的眼晴,將街道四周的建築都朦朧了起來。一股子寒意隨著雨點,降落在京都裡,刮拂在新風館門口的那一行人身上,想從他們的脖頸處鑽進去,借人取暖。
范閒將一襲風褸披在了大寶的身上,很細心地繫好他脖子上的系扣,確認寒風不會灌進去,這才放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說道:「閒閒要去做些事,大寶先回府去找婉兒玩好不好?」
大寶正在嚼著蘋果,含糊不清地點點頭說道:「妹妹太凶……我……范……小胖玩。」
范閒明白他的意思,哈哈笑了起來,心裡想著,如果這天下的官員臣子行商販夫妓女詩人,都能有大寶這樣一顆簡單平和的心,或許自己的生活會要簡單輕鬆許多吧?
小心地交待了籐子京幾句,范府的馬車就接著舅少爺回了府。鄧子越看了范閒一眼,沉聲問道:「大人,這時候去哪裡?」
「去言府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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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三章 她自重了,你變態了
鄧子越微微一怔,心想這大雨的天,不在處裡等著下屬孝敬,不在新風館裡大快朵頤,不回府上去享受暖爐清茶,偏要頂著暴雨,去往言府,不知道大人心裡是在想些什麼。
「我去調輛車來。」他對范閒沉聲說道,便準備向街對面的一處走去。
范閒搖了搖頭,反手將雨衣的帽子蓋在了自己的頭上,毫不畏懼外面傾盆而下的大雨,就這樣走入了長街的雨水之中,任由雨水擊打在自己身上那件灰黑色的衣服上。
監察院的官服很尋常,但也有特製的樣式,比如雨天查案時,通常會穿著這種雨衣——衣袖寬而不長,全部用的是防水的布料,後面有一個連體的帽子,樣式有些奇特,像風衣,又像是披風。雨水從天而降,落在這件衣服上都會順滑而下。
當年舒學士第一次在京都看見監察院的這種衣服,大發雅興,取了個別名叫:「蓮衣」,用的便是雨水從蓮葉上如珍珠般滑落的意思。但畢竟這種雨衣的樣式有些古怪,與當前的審美觀格格不入,所以哪怕有了蓮衣這樣美妙的名字,依然沒有在民間傳播開來,依然只有監察院的官員探子才會穿這種衣服。
所以如今京都的雨天,只要看見這種穿著一身黑灰色蓮衣的人,大家都知道是監察院出來辦事,都會避之若鬼地躲開。
范閒當前走入雨中,啟年小組的幾個人自然不敢怠慢,就像那個月夜裡一般,分成幾個方位,不遠不近地拱衛著他,在寂廖少人的雨天長辮上往前方走去,雨水衝擊著衣服,長靴踏著積水,嗒嗒嗒嗒!
霧濛濛裡幾個人,竟有著一種沉默悍殺的味道。
躬身送客的新風館東家。微微抬頭看著這一幕,心裡想著,這位范提司還真是位妙人,帶著幾個屬下,竟把這身奇怪的衣服也穿出美感,走出質感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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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府並不遠,在雨裡走了沒一會兒,繞進一條小巷,再穿出來往右一站。便能看見那個並不如何寬敞的府門,一想到這府裡的父子二人,掌管著這個朝廷對外的一切間諜活動,就連范閒也不自禁地多了一絲凝重之色。
言若海身為執掌監察院四處十年的老臣,深得聖心,也深得陳萍萍器重,就算是朝廷裡的六部大臣,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囂張,而由於監察院當年設置之初,將官階設得極低。所以後來為了行事方便,陛下基本上是在用授勳賜爵的手段,強行將監察院官員的政治地位向上拔高著。
比如言若海在幾年前便是二等子爵了,而去年言冰雲被長公主出賣給北齊,陛下為了安撫監察院裡這些忠臣。便直接將言若海的爵位提成了三等伯爵,想想連范閒的父親范建,如今身為戶部尚書,也只不過是位一等伯爵,就能知道聖上對於監察院的官員,是何等的厚待。
不過言府的門口並沒有換新的匾額,言府下面的小題還是寫著「靜澄子府」沒有換「靜澄伯府」,字也是黑字,而不是金色,顯得極為低調。不過范閒清楚。除了封公的世代大臣外,只有陛下欽命賜宅子的大臣,才有資格在府前寫著爵位,由此可見言府這宅子也是陛下賜的,想低調也低調不成。
站在大雨未停的府門,早有門上的執事看見他來了,一見到這一行人穿的雨衣,便知道是監察院裡的官員,只是不知道是老爺的同僚還是少爺的朋友,趕緊下了台階,用手遮著雨,將范閒一行人迎了上去。
范閒掀開頭上的雨帽,露出微濕的頭髮,問道:「小言在不家?」
執事正準備開口說老爺不在家,聽著對方說話。才知道是來找少爺的,再一看這位清秀容顏,早猜出來是哪一位,恭恭敬敬說道:「少爺在家,請問大人可是提司大人?」
范閒點點頭,將雨衣解了下來,擱在小臂之上。那位執事趕緊接了過來,左手撐起一把油紙傘,說道:「大人請進。」
這是位聰明人,知道少爺從北面回來,與這位范提司的關係匪淺,便自作主張先不通報,直接迎了進去。范閒也正有這個想法,笑著看了執事一眼,很自然地走進府中,畢竟他的官階在言氏父子之上,這種情況下不需要客氣。
這是他第一次來言府,不免對於府中環境有些好奇,但隨著那執事的傘往裡走著,一路也沒有看見什麼稀奇的地方,只是充足的雨水滋潤著院中那座大得有些出奇的假山,讓上面的那些苔蘚似回復了青春一般綠油油著。
繞到假山之後,便是言府內院,范閒看著遠方廊下聽雨的二人,微徽一笑,揮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跟著自己,而他卻是緩緩地踏著石板上的積水,盡量不發出一絲聲音,靠近了那條景廊。
景廊盡在雨中,柱畔石階盡濕,連廊下之地也濕了小半,但廊下二人卻依然不為所動,坐在兩張椅子上,看著秋中的雨景發呆。
其中一位自然剛剛返京不久的小言公子,另一位卻是千里逃亡的沈大小姐,二人坐在椅上,沒有開口說話,也沒有互視,只是將目光投入雨中,似乎奢望著這不停落下的雨水織成的珠簾,能將兩人的目光折射回來,投射到對方的眼簾之中。
范閒苦笑了一聲,發現言冰雲這傢伙的臉上依然是一片冰霜,但眸子裡卻比往日多了些溫柔之色,而他身邊的沈大小姐,似乎也從當日家破人亡的淒苦中擺脫了出來,臉上微現羞美之意,只是降子裡又多了一絲惘然。
只是這一對怨侶不說話,不對視,當作對方不存在,情景實在是有些詭異。
而更讓范閒覺得詭異的是:那位沈大小姐穿著一身丫環的服色,而且腳下竟是被鐐銬鎖著,拖著長長的鐵鏈。那鐵鏈的盡頭是在房間之內,看模樣,竟是被言冰雲鎖了起來!
……
又安靜地看了一陣,范閒在心裡歎了口氣,知道言冰雲此時心情一定不像表面這麼輕鬆、不然不會連自己在他二人身後站了這麼久都沒有發現。
於是他輕輕咳了兩聲。
言冰雲回頭望來,便看見了那張可惡的溫柔的笑臉,眸子裡怒意大作,不知道是被打擾而憤怒。還是因為自己被強塞了一個女俘虜而想找范閒麻煩。
沈大小姐看見范閒,卻是不知道該以什麼心情相對,面色一黯,起身離椅,微微一福便進了房間,帶著陣陣鐵鏈當當之聲,在雨天的行廊裡不停迴盪著。
言冰雲似乎並不意外范閒會闖到自己的府上,請他坐下之後,臉上沒有什麼異樣的表情。但范閒卻有些意外言府的冷清,他坐在了沈大小姐離開後的椅子上。感覺到臀下還有些餘溫,不免心頭微蕩,強行壓抑住自己不合時宜,不合身份的遐思,說道:「本以為你千辛萬苦才回京都,府上應該有許多道賀的官員才是,哪裡想到雨天裡。只有你和沈家姑娘相看對泣無言。」
言冰雲很認真地辯解道:「第一,我沒有看她,想來她也不屑於看我。第二,是這天在哭,不是我在哭。」
范閒聳聳肩,沒有說什麼。
言冰雲繼續說道:「父親大人向來不喜歡和朝廷裡的官員打交道,而且我在京都又不是提司大人這樣的名人,宅中自然會冷清一些。」
范閒搖了搖頭:「我知道你在去北齊之並。就是京中有名的公子哥兒,如今回國之後,一定會再次陞官,那些想巴結你言府地人怎麼可能不上門?就算你家是監察院的頭目,與朝官們不是一個系統,但這種大好機會,我想沒有人會放過。」
言冰雲面無表情:「父親養了三條狗,一直拴在門口,所以沒有人敢上府。」
范閒一怔,摸了摸微濕的頭髮。說道:「入府時我怎麼沒有見著?」
言冰雲說:「今日有大雨攔客,那幾頭大黑犬累了這麼些天,就讓它們休息一下。」
范閒啞然無語。
……
「大人今日來訪,不知有何貴幹。」
聽得出,小言公子對這位小范大人是要刻意拉遠距離的,想來這也是家教使然。范閒卻不理這一套,直接從懷裡取出那個圓筒,開筒取卷,扔在了他的懷裡。
言冰雲拿起來瞇眼大致看了一遍,面色有些不自然,說道:「大人還真的挺信任下屬,只是這都是一處的活路,給我看已經是違反了條例。」
范閒微笑看著他,說道:「不要以為你馬上要接你父親的班,天天就可以躲著我……你叫我大人,那就是清楚,雖然我在一處,你在四處,但畢竟我假假也是位提司,真把我逼急了,我發條手令,直接把你調到一處來,降了你的職,你也沒處說理去……所以不要講那麼多廢話,幫我看看這些情報才是正輕。」
言冰雲勃然大怒道:「哪有把人拖入你那潭渾水的道理!大人若再用官威壓我,我找院長大人說理去!」
范閒揮揮手,看著廊外的雨絲,嘲笑道:「你儘管說去,最後我真把你撈到一處來當主簿,你可別後悔。」
言冰雲生生將中那團悶氣嚥了回去,指著情報寒聲說道:「你想知道什麼?」
「一個大題目。」范閒輕聲笑著站了起來,走到他的面前,看著他那張寒冷之中帶著絲峭美的臉龐,一字一句說道:「我要你給我查清楚,二皇子與崔家之間有沒有什麼關係。」
廊間一片沉一般的沉默。
言冰雲的臉上前沒有什麼震驚與畏懼的表情,指著那一筒紙說道:「從上京起,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對付崔家、這一點大人你並沒有瞞我,不過……二皇子?從來沒有什麼風聲他與信陽方面有關係。」他自然清楚,范閒對付崔家是因為長公主的關係。而他查崔家與二皇子的關係,自然也是要針對長公主,所以有些奇怪為什麼會把二皇子牽涉進來。
「直覺。」范閒平靜說道:「對付信陽的事情,打一開始我就沒有瞞過你,因為在這件事情上,你和我有天然的同盟可能。至於對二皇子起疑,是因為我發現,我在北齊的半年時間,他在慶國顯得太安靜了……而且我最近在一處才慚漸知道。這位看似不顯山不露水的二殿下,竟然在朝中有這麼大的勢力,有那麼多的官員都與他來往得熱乎。」
之所以范閒認為二皇子安靜得有些不尋常,是因為他以前世的眼光看來,在皇權之爭中,具有先天優勢的太子,只要什麼都不做,基本上就可以保證自己的將來,而這一年多的時間,沒有了長公主的暗中影響。太子確實也是在這樣做的。而二皇子則不一樣,如果他將來想登上大寶之位,就一定要做些什麼,安靜的狗可能會咬人,但安靜的皇子一定不能搶班奪權。
言冰雲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:「看來,大人還是決定要摻和到皇子們的鬥爭之中。」
范閒笑著搖了搖頭:「不,我只是在做準備。以防將來被他們的鬥爭,害得自己連間房子都沒得住了。」
言冰雲沉默了稍許,似乎是在盤算這件事情後面的影響。畢竟身為臣子,沒有人不會關心將來的朝政走向,尤其是像范閒、言冰雲這樣年輕有為有大臣。
「大人……是太子那邊的人?」言冰雲忽然抬起頭來,有些無理地直視范閒的雙眼,問了這樣一個顯得有些患蠢,過於直接。沒留絲毫餘地的問題。
范閒微微一怔,臉上卻緩緩多了絲笑意,搖頭說道:「不是。」
言冰雲沉靜片刻後也漸漸笑了:「原來大人……是陛下的人。」
范閒沒有說什麼,清楚對方一定會幫助自己——言冰雲被關了一年,早就已經悶得不行,如今回到京都還在療養,自己給他這麼一件「好玩」而且「刺激」的事情辦,不怕他不上鉤。
……
言冰雲又低頭極為細緻地將那個案卷查看了一遍,搖了搖頭:「一處的京中偵察做得雖然不如當年,但還是不錯。只是這等大輪廓的事情。根本不能單從京中的情報著手。情報是需要互相參考的,這些資料已經是成品,價值不大。我知道沐鐵那個人,對於單個案子他很有辦法。但這樣的大局面,他根本無法掌控。如果……如果大人信任我,這件事情由我攏總。」
信任?范閒看著他低著的頭,看著這個比自己只大幾歲的年輕人眉毛裡夾著的銀絲,瞇了瞇眼,說道:「我信任你。」信任這個東西,本來就是這麼簡單而純依心判的事情。
「要多久的時間?」
言冰雲抬起頭來,話語平淡卻油然而升一股自信:「我下月回四處,月底前我給你消息。」
范閒點了點頭:「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?」
言冰雲搖頭:「如果這件事情鬧大了,我不想當替罪羊。」
「放心,我最喜歡羊了。」范閒哈哈笑了起來,高興的不僅僅是二人似乎又找到了在北齊上京的默契,又開始同時籌劃一些事情,更高興的是,他知道如果言冰雲真的開始調查起這件事情,那麼在今後的仕途上,小言公子只能跟著小范大人走。
二皇子與信陽的關係是一定要查的,但能把小言抓到自己的班底中來,卻是更重要的事情。
「對了。」言冰雲忽然皺眉說道:「我想……向大人求一支兵。」
范閒好奇問道:「你一直在休養,難道暗中也在查什麼?至於求兵,言大人手下的四處那麼多精兵強將,你用得著向我求?」
廊外的雨下得更急了,啪啪啪啪打在石板地上,似乎想要衝出無數的麻點來,而庭間的那些樹木在喝飽了水後,這時候也開始低垂著葉子,開始害怕急雨的暴虐。言冰雲的眉頭閃過一絲憂鬱與擔憂,說道:「南方有一椿連環命案。橫貫幾個州府,刑部十三衙門死了不少人也沒有抓到那個兇手,所以這案子經陛下口諭,轉到了院子裡來。」
范閒點點頭,他是個博聞強識之人,還記得自己二人在北齊上京的時候、就曾經收到過院中的密報,只是當時並沒有怎麼在意。
言冰雲有些不解說道:「這是四處的權限之內,但沒有想到四處接手之後。連續死了十三名密探,卻沒有抓到那個兇徒的蛛絲馬跡,而且死相極為淒慘,據回報得知,這名兇徒很顯然是位強悍的武道修行者,只是沒有辦法確認是幾品,不過看他能夠悄無聲息地殺死這麼多調查官員,估計至少也在九品之上。」
范閒也開始對這件事情產生了興趣,在天下承平的今日,只要一位武道修行者擁有九品以上的實力。不論在哪個國家,都可以獲得官方的大力招攬,朝廷的竭力相迎,就連軍方因為某些方面的原因,也一改往年的態度。開始對這種高手大肆吸納。
只是九品以上的高手,放在全天下看也沒有多少個。而東夷城那邊仗著富甲天下,又有四顧劍開廬迎客,所以擁有天下九品以上高手的數量最多。
所以說,一名九品以上的高手,可以像葉家一樣,成為保護慶國的軍事力量中的一員,也可以像北齊何道人一樣,成為朝廷編外的刺客好手。就算他愛好自由,但最不濟也可以去往東夷城,平時偶爾幫東夷城的商團做做幕後的強者,閒時去四顧劍的劍廬與同修們切磋一下技藝……這些都是既富且貴又有江湖地位的選擇。
連環殺人?是準備強姦還是搶劫?一位九品高手,斷斷然不需要做這些事情。
「也許他是位變態殺手。」范閒歎了口氣,「……只是喜歡殺人的快感。」
言冰雲皺緊了眉頭,似乎沒有想到世界上會有這種人,當然,也沒有完全聽懂變態的意思,說道:「四處的折損太大。所以需要朝廷派出強悍的武者南下查探,但你也知道,九品以上的高手沒有幾個。京都裡的這幾位,官階都在我父親之上。四處自然開不了口,陛下也不會同意,所以我準備向大人你借兵。」
范閒好奇說道:「一處裡也沒有這種高手……就算是家中的護衛,頂多也只有兩位七品,這就已經算了不得了。」
言冰雲翹起唇角,一笑說道:「我要借的是……高達!還有他手下那六把長刀!」
范閒看著他那陰謀的勁兒,恨不得一巴掌甩過去,冷聲嘲笑說道:「咱兄弟二人倒是心願一致,我也是想把高達留在自己身邊,第一時間就找老爺子要,結果呢?」他一攤雙手:「和你一樣,都是癡心妄想罷了,宮裡的人,哪能隨便借給我們。」
「這個,我不管。」言冰雲笑瞇瞇說道:「如果將來高達被調到大人手下,還請大人借我四處用幾天。」
范閒一怔,看著他臉上極少浮現出來的笑容,心裡囉噔一聲,知道言家在京中別有門路,莫不是對方聽說了什麼?難道高達那七把刀,真要歸了自己,一想到這椿好事兒,他也忍不住樂了,應承道:「承你吉言,若其有這天,借你使使也好。」
說完了正事兒,范閒瞄了一眼安靜的房內,開始取笑他:「最近和沈大小姐過得如何?」
言冰雲一提到這件事情,馬上就又變成了冰塊兒,寒聲道:「大人請自重。」
「自重個屁!」范閒罵道:「你搞根鐵鏈把她捆著,那倒是讓她自重了,不過你也就和頭前說的南方的殺手一樣……變態了。」
雨一直下,氣氛不算融洽,在同一個屋簷下,范閒得意地張牙舞爪,言冰雲氣得不會說話,他能猜到變態這詞兒不是好詞兒,氣得不行,咬牙拍椅痛道:「當初如果不是你把她留在使團裡,我會被折騰得沒有法子?」
「你把她扮作丫環。也不是個長久之計,何況我看你沒必要用鐵鏈子鎖著她,有你在這間宅子裡,估計沈大小姐捨不得到別處去。」范閒繼續笑著刺激他。
「那大人有何辦法?」言冰雲冷笑道:「那位北齊大公主也算了得,在京都待了沒幾天,居然就能使喚著大皇子來府上給我壓力,讓我好生對待沈大小姐。她可是沈重的女兒,齊國通緝的要犯,如今是殺又殺不得。放又放不得,能怎麼辦?」
房裡隱隱傳來一聲幽怨哭泣。
范閒將目光從房門處收了回來,這才知道原來大皇子居然也知道了這件事,皺眉正色道:「如果真是不方便,我將沈姑娘帶回府上。」
言冰雲霍然抬首,范閒強悍地沉默不語,許久之後,言冰雲才緩緩地點了點頭。
……
一行人出了言府之後,隊伍裡已經多了一輛從范府調來的馬車。范閒沒有再在雨中散步的雅興,坐在車廂裡。側頭看著那位滿臉惶恐不安的沈大小姐,微笑安慰道:「沈小姐放心,住些日子,等事情淡了,我再將您送回言府。」
他查二皇子的事情,是基於自己與長公主之間死仇這麼個光明正大的理由,也基於某個自己永遠都不會宣諸於口的隱晦理由。事情實在太大。如果自己手中沒有握住某些東西,實在是不敢全盤信任言冰雲,信任這種東西,雖然是直覺與心判的事情,但在還不足夠的時候,更多是一種利益的糾葛關係——唯一讓范閒滿意的是,沈小姐在府上,相信言冰雲會常來府上與自己談心的。
言冰雲深受監察院風氣薰陶。雖然對范閒接走沈大小姐有些暗中不爽,但也沒有太大的牴觸情緒,畢竟沈大小姐對於他言宅而言,也是個定時炸彈,雖然現在還沒有爆,也己經擾得他父子二人天天爭吵不休,如今被范閒接回府去,一方面是雙方達成一種互換以尋求信任上的平衡,一方面也是暫時平息一下。
范閒看著窗外的雨街,歎了一口氣。想到一年前,也是在一個雨夜裡打開了那個箱子,想到那夜的如顛似狂。再聯想到如今自己的陰暗乏味,他這才知道。自己還沒有來得及改變這個世界,這個世界已經很深刻地改變了自己。
車至燈市口,雨漸小,人漸多,馬車的速度緩了下來,都面似乎有些擁擠,暫時動彈不得。此時僅能容納三輛馬車並行的長街上,一輛馬車從後面超了上來,與范府的馬車並成一路,一隻豐潤的手臂帶著鵝黃色的衣袖伸了過來,掀開了范閒馬車的窗簾,驚喜喊道:「師傅!」
范閒早已注意著,舉手示意車旁已經拔出刀來的鄧子越住手,訝異地望了過去,有些意外對方半年不見,居然還記得自己師傅的身份。
那輛馬車上的葉靈兒睜著那雙明亮的眼眸,吃驚地望著車廂裡的范閒與沈大小姐,接嘴說道:「果然不愧是靈兒的師傅……這又是被你騙的哪家姐姐?」
范閒沒好氣罵道:「知道是師傅,也不知道說話尊敬些,都快要當二皇妃的人了,這大雨天的還在外面瞎逛什麼?」
如今的范閒,已經開始懷疑起二皇子在牛攔街殺人事件中扮演的真正角色,那宴是二皇子請自己,雖說事後查出是司理理向長公主方面投的消息,而長公主安插在宰相府裡的那位文士,暗中與婉兒二哥謀劃的此事,但范閒始終對於二皇子沒有放鬆過警惕,因為在湖畔度暑回來後與太子的巧遇這件事情是二皇子安排的,一個習慣了用心思算計別人的人,只怕不可能如何光明。
所有的人都以為長公主支持東宮,包括范閒在內當初也沒有跳出這個念頭。但如今細細看來,以長公主如此變態的權力慾望,支持一個正牌太子……對於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?
當范閒與靖王世子李弘成在一石居吃了頓飯後,卻意外地發現一石居的後台老闆是崔家,崔家的後台是信陽,幾個珠子一串起來,雖然證明不了什麼,甚至也說明不了什麼,但他堅信著自己的直覺,二皇子的安靜很反常,他在宮中一定有強大的力量支撐。
而如果二皇子真的和長公主是一條線的,那范閒只好對他說一聲——抱歉。
……
雖然已經開始調查二皇子,但對於眼前這位姑娘,這位在明年開春就持成為二皇妃的女孩兒,范閒並沒有太大的牴觸情緒,甚至連面上的表情都遮掩得極好。與葉靈兒的初次見面並不愉快,而後來更是用小手段與大劈棺打過一架,但婚後她常來府上找婉兒玩,幾次接觸之後,范閒反而有些欣賞這個眼若翠玉般清亮的漂亮小女生,因為她身上帶著的一股與一般大家閨秀不一樣的灑脫勁兒。
只是他有些受不了葉靈兒總是當著婉兒的面一聲一聲地喊他師傅,又喊婉兒姐姐,生生把自己喊老了一輩。
馬車裡的葉靈兒興奮說道:「師傅,回來了怎麼不去找我玩?」
「師傅,你這是要去哪裡?」
「師傅……」
范閒揉揉太陽穴,聽著那一串的話語,苦笑著失神歎息道:「悟空,你又調皮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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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四章 戴公公的英明決定
范閒在湖畔教了葉靈兒一些小手段,實際上是偷學了葉家的大劈棺,偏偏對方則把師傅從去年叫到了今天,這個事實讓他有些好笑,有些歡喜,說道:「去哪兒呢?」
葉靈兒應道:「我要去你府上見婉兒。」說完這句話,她看了他身邊的沈家小姐一眼,鼻子哼了哼,沒有說什麼。
范閒最不喜歡她骨子裡灑脫之餘多出的那絲驕縱,純以自己的是非去判斷旁人的做法,默然沒有接話。他擺出師傅的譜兒來,葉靈兒卻極吃這套,這一年的相處,她也知道范閒是個特別在意細節的人,笑著說道:「別生氣,知道你如今是監察院的紅人,想金屋藏嬌也不至於帶到大街上來。」
范閒笑了笑,沒有說什麼,這時候前方的擁擠似乎緩解了一些,葉家的馬車搶先走了過去,卻又停在了那處,似乎葉靈兒發現有什麼熱鬧可瞧。
范閒揮手示意馬車往並走,來到葉家馬車之後,他穿著雨衣下來,鄧子越幾名啟年小組成員也趕緊跟了上去。
馬車上的葉靈兒看見他們穿著那件灰黑的雨衣,行走在雨中,這才知道范閒不是路過燈市口,而是專門來燈市口辦事的。
……
燈市口檢蔬司戴震,每天的工作就是等著下屬將城外的蔬菜瓜果運進來,然後劃定等級,分市而售,同時處理著內廷與各大王府公府的日例用菜,準確來說,他就是個給慶國貴族們家的大廚打雜的——只是這雜打得範圍有些寬廣,一棵芹菜不值什麼錢,但一百棵芹菜就值些錢。一顆雞子兒不值什麼錢,但一百顆雞子兒卻足以在一石居裡換頓好酒席。
檢蔬司算不上衙門,沒品沒級,甚至由於供的地方太多,竟是連個直屬的主管衙門都沒有,或許是因為官員們覺得往京都城裡送菜撈不到什麼油水,所以沒有怎麼注意。其實范閒卻清楚。這種現象的產生,與這些年裡時而推行,時而半途而廢的新政脫不開關係,陛下瞎玩著,這下面的機構自然也是紛亂冗餘的厲害。
戴震身為檢蔬司主官,這些年裡安安穩穩地賺著雞蛋青菜錢,他以為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不起眼的東西裡夾雜著多少好處,時常半夜在被窩裡偷著笑,就連自己最疼的那房小妾。天天攛掇著他去叔叔那裡求個正經官職,他都沒有答應。
美啊,賣菜賣到自己這份兒上,也算是千古第一人了——戴震不免這樣在心中恭維著自己。
但今天他美不起來,也笑不起來,就在這一場秋雨之中,監察院一處的官員們直接封了他那間小得可憐的衙門。還堵住了大通坊的帳房——大通坊裡全是賣菜的販子,京都三分之一的日常用菜,就是由這裡提供。
他鐵青著臉,趕到了帳房裡。看著裡面那些穿著黑衣的厲鬼們,拍了兩下臉頰以讓笑容顯得更溫柔些。說道:「原來是一處的大人們來了,正想著秋深了,坊裡多了些稀奇的瓜果,哪天得去孝敬一下……」
一處今日查案打頭的是沐風兒。他明知道今天的行動是范提司要在京都做出的一個示範,哪裡敢有半點馬虎。望著戴震冷冷道:「戴大人跟我們走一趟吧。」
一處的官員早已經熟門熟路地封存了帳冊,並開始按照名冊裡的人名,在坊中點出那些人來,往坊外的馬車上押。
秋雨還在下著,戴震的心愈發地涼了,賠笑說道:「我哪裡敢稱什麼大人,沐大人莫不是誤會了什麼。」他習慣性地往沐風兒的袖子裡塞了張銀票。
沐風兒看了他一眼,心裡有些可憐對方,難道對方連范提司主掌一處這件事情都沒有聽說過?身旁早有兩名冷漠的監察院官員上前,毫不客氣地一腳踹在戴震的膝彎裡,將他踹倒在地,從腰後取出秘製的繩索,在他的雙手上打了個極難解開的結,動作異常乾淨利落,想來一處當年沒少做這等事情。
戴震跌在地上,心頭大亂,手腕劇痛,又羞又怒,終於忍不住開口罵道:「你們這是做什麼!」
沐風兒摸了摸懷中的手段,想了想,還是沒有取出來,說道:「奉令辦案,請戴大人配合。」
戴震慌了,眼珠一轉,高聲喊道:「救命啊!監察院謀財害命!」
當監察院一處小隊頂著暴雨衝進檢蔬司時,愛看熱鬧的慶國人早就已經圍了過來,只是畏懼監察院那抹濃鬱的黑色,百姓們不敢靠得太近,這時看著平日裡趾高氣揚的戴大人被擒得如此狼狽,心中也自惴惴,而那些戴震暗中養著的打手,卻是藉著這聲喊哄鬧起來,攔住了監察院眾人的去路。
戴震手被綁著了,心裡卻轉得極快,知道監察院出手,向來沒有收手的道理,拚命嚎叫著:「監察院謀財害命!」其實他心裡也慌著,一時間想不出什麼輒來,只好揪著謀財害命四個字瞎喊,希望宮裡的叔叔能盡早收到消息,能在監察院將自己關入那可怕的大牢前,想辦法將自己撈出來。
看著被挑動了情緒的民眾圍了上來,沐風兒皺了皺眉頭,從懷中取出文書,對著民眾們將戴震的罪行念了一遍。
京都裡的苦力黎民們大都是深信官家的,心裡其實也是信了,畢竟誰都知道戴震手腳不乾淨,但是眾人圍了上來,退去卻不容易,一處今天來的人少,又要拿著帳冊與相關人證,不免顯得有些為難。
看著這幕,沐風兒心頭大怒,卻遠遠瞥見圍觀人群之外,兩輛馬車旁邊,正有幾個不熟的監察院同僚正穿著雨衣拱衛著范提司,在大雨之中冷漠地注視著這邊,他心頭一陣慌亂。喝道:「走!」
戴震雙手被捆,卻知道監察院那處地獄實在不是官員能去的地方,脹紅了臉,哭嚎啞了嗓子,像個孩子一樣拚命地坐在地上,硬是不肯下台階。
而他的那些心腹也起著哄圍了上來,雖然不敢對監察院的人動手,但卻有力地阻止了沐風兒的逮人歸隊。
大雨之中,范閒冷眼看著不遠處石階上下的這一幕,心裡對沐風兒做了個不堪重用的評語,卻聽著身後馬車裡傳來葉靈兒好奇的聲音:「師傅,你們監察院現在做事也實在是有些荒唐,這光天化日的,與那小官拉拉扯扯,成何體統,讓這百姓們看了去。朝廷的臉面往哪兒擱啊?」
雨點擊打著范閒頭上的帽沿,將邊緣擊打得更下了些,遮住了他半張臉。
「官員自己不要顏面,朝廷也就不用給他們顏面。」他平靜說道:「靈兒,你別看這官兒小,他一年可以從宮中用度裡摳下五千多兩銀子,至於這些年裡從大通坊裡撈的好處。更是不計其數。」
葉靈兒半邊身子擱在車窗上,雨水打濕了她額上的那縷髮絲,清眸裡興趣大作,她今日去范府玩耍。沒料到路上遇見范閒,更跟著他看了這一場熱鬧。這才知道,原來這麼小的官兒,也能貪這麼多的銀子。
這個時候,沐風兒一行人終於十分辛苦地從檢蔬司裡殺了出來。來到了范閒的身前,而戴震被他們拖著。硬是在雨水裡拖了過來,好不淒涼。
那些打手也圍了過來,只是似乎看出這兩輛馬車所代表著的力量與權勢,不敢造次,而那些京都的百姓們,看著范閒與鄧子越數人身上的裝扮,似乎能感覺到這些穿著雨衣的人,身體裡所散發出的那股寒意,下意識地退遠了一些。
戴震還真是個潑辣的小官,身上的官服早就已經被污水染了個透,頭髮也散在了微圓的臉上,看上去狼狽不堪,卻猶自狠狠罵道:「你們這些監察院的,吃咱的,喝咱的,還沒撈夠?……又想抓本官回去上刑逼銀子!」
四周的愚民百姓聽他如此說話,臉上不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。
范閒微低著眼簾,看著面前倒在雨水中,不停蹬著腿,像臨死掙扎的豬一樣的官員,並不急著封他的口,因為監察院在天下士民的心中,早就是那個陰暗無比的形象,就算戴震再多罵幾句,也不能影響什麼大局。而且今天只是打一隻小貓,關鍵處在於,他想看一下自己的這些下屬們,辦事的能力究竟如何。
看著面前一臉愧疚,還有一絲惱怒的沐風兒,范閒搖了搖頭,問道:「為什麼不選擇半夜去他家中拿人?雖然今天下雨,你也知道大通坊裡人多,很容易出亂子。」
沐風兒一怔,心想條例新細則裡,您寫得清清楚楚,今後辦案,盡量走明處的路數,所以才選擇了當衙拿人,想辦得漂漂亮亮的,響個名頭——如果換作以前,監察院真要拿哪位官員,當然是深更半夜,去他家裡逮了就走——這怎麼又成了自己的不是了?
范閒沒有等他辯解,又道:「就算你要白天來,也可以封了帳房之後,馬上走人……憑你們的手段,難道不能讓戴震安安靜靜地回院?你們那些手段留著做什麼用的?還念什麼公文罪行,你以為你是大理寺的堂官?我是不是還得專門請個秀才跟著你們宣諭聖教?」
聽著這些尖酸刺心的話,沐風兒連連叫苦,一方面是戴震後面的靠山確實夠硬,亂上手段,怕有後患。一方面他也是擔心提司大人是位大才子,只怕會看不得他們做那些陰煞活兒。
……聽到范閒的諷刺,他才反應過來,提司大人雖然頂著個詩仙的名兒,看來並不牴觸監察院裡的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,甚至似乎比自己還要熱衷一些。
這時候,戴震還趴在雨水裡嚎哭著,被泥水迷的眼看見沐風兒在對誰稟告,知道是監察院裡的大人,不免有些害怕。他沒認出范閒,卻認出他身後那馬車裡的葉靈兒——葉靈兒身為京都守備獨女,自幼便喜歡在京都的街道上騎馬。不認識她的老京都人還沒有幾個。
戴震馬上對著馬車上的女子哭嚎道:「葉小姐為下官做主啊……」
葉靈兒看了一眼范閒平靜得有些怪異的臉色,哪裡敢說什麼,倏的一聲將腦袋收了回去。
戴震知道今天完了,終於使出了殺手鑭,高聲大罵道:「你們知道我叔叔是誰嗎?敢抓我!我叔叔是……嗚!」
得了范閒的眼色,鄧子越知道大人不想聽見戴公公的名字,橫起一刀扇在了戴震的嘴上!
沐風兒這時候才明白了過來。有些慚愧地從懷裡掏出一根兩頭連著繩索的小木棍,極其粗魯地別進了戴震的嘴裡,木棍材質極硬,生生撐破了戴震的嘴角,兩道鮮血流了下來,話自然也說不出來了。
四周民眾驚呼一片,范閒充耳不聞,只對著沐風兒說道:「我不管他叔叔是誰,我只管你叔叔是誰。做事得力些,別給沐鐵丟人。」
沐風兒羞愧應了一聲,將滿臉是血的戴震扔回馬車上,回身便帶著屬下抓了幾個隱在圍觀民眾中的打手,根本不給對方任何反抗的機會,直接就是用院中常備的包皮鐵棍,狠狠將他們砸倒在地。
看著動手了。圍觀的民眾無不畏懼,叫嚷著四處散開,卻又在街角處停下了腳步,好奇地回頭望著。
只見一片暴雨之中。幾名穿著雨衣的監察院探子,正揮著棍子。面色陰沉地毆打著地上的那些大漢,也許是這麼些年監察院的積威,那些大漢竟是沒怎麼敢還手。
場面有些血腥。
……
范閒看著遠方那些看熱鬧的民眾,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。卻令人意外地沒有回自己的馬車,而是將帽子一掀。直接穿進了葉靈兒的車廂。
葉靈兒受了驚嚇,心想你一個大男人怎麼鑽進自己的車裡來了?
范閒裝成並沒有意識到這點,看著葉靈兒微濕的頭髮,愣了愣,從懷裡取出一張手絹遞給她。葉靈兒接過來擦了擦自已的濕發,嗅著手絹上有些淡淡香氣,以為是婉兒用的,笑了笑,然後開始問先前究竟是什麼事情?
范閒苦笑一聲,將戴震的所作所為講與她聽了。葉靈兒好奇說道:「這麼點兒小事,怎麼有資格讓你親自來看著。」
范閒冷笑一聲,說道:「這京都的水深著,你別看那戴震只是個管賣菜的官兒,但貪的不少,之所以他有這麼大的膽子,還不是因為他有個好靠山。他的親叔叔是官裡的戴公公,我今天親自來坐鎮,就怕手下動手太慢驚動了老戴,我不出馬,一處還真拿這宮裡人沒辦法。」
葉靈兒睜著那雙明亮的眼睛:「爹爹曾經說過,宮裡的事情最複雜,叫我們兄妹盡量別碰,師傅你的膽子真大。」
「不過是個太監罷了。」范閒笑了笑,心裡想著,太監本來就是沒有人權的。
葉靈兒不贊同地搖搖頭,說道:「不要小看宮裡的這些公公,他們也是有主子的,你落了他們面子,也就是不給宮裡那些娘娘們的面子。」
范閒微微一怔,似乎此時才想到這個問題,片刻之後臉上回復陽光笑容,說道:「那又怕什麼?我不喜歡婉兒去宮裡當說客,如果那些娘娘們找我的麻煩,我這假駙馬,大不了吃頓宮裡的規矩板子罷了。」
葉靈兒微微偏頭,看著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,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。
車到了范府大門,二人下車,早有籐子京在外候著,范閒吩咐他讓媳婦兒來把沈家小姐安置到後街的宅子,便領著葉靈兒往府裡走去,卻還沒有忘了將葉靈兒手上的那塊手絹求了回來。
手絹是偷的海棠的,范閒不捨得送人。
戴公公是淑貴妃宮中的紅人,而葉靈兒馬上就要成為二皇妃,等於說淑貴妃是葉靈兒未來的婆婆,葉靈兒也馬上就是戴公公的半個主子——范閒先前與葉靈兒說那麼些子閒話,為的就是這層關係,手絹捨不得送她,但能用的地方還是一定得用。
這雨在京都裡連綿下了一天。在暮時的時候終於小了些。得到了消息的戴公公氣急敗壞地從宮裡趕了出來。
他是宮中當紅的人物,因為淑貴妃文采了得,時常幫陛下抄寫一些辭文,連帶著他這位淑貴妃身邊的近侍,也有了往各府傳聖旨的要差,就像范閒第一次領到聖職受封太常寺協很郎時,傳旨的便是這位戴公公。往各府傳旨,好處自然拿了不少,如今他違例出宮入宮,也沒有誰敢說句閒話。
戴公公滿臉通紅地站在檢蔬司門口,看著裡面的一地狼藉,聽著身邊那些人的哎喲慘叫之聲,氣不打一處來,指著自己侄子的那些手下尖聲罵道:「早就和你們說過!京裡別的衙門可以不管,但這監察院一定得要奉承好了!」
有個人捂著被打腫了半邊臉,哭著說道:「祖宗爺爺。平日裡沒少送好處,今兒大爺還遞了張銀票,那個一處的官員也收了,誰知道他們還是照抄不誤。」
戴公公氣得渾身發抖,尖著聲音罵道:「是誰敢這麼不給面子!哪個小王八蛋領的隊?我這就去找沐鐵那黑臉兒……居然敢動我戴家的苗尖尖兒!」
他是宮裡的太監,監察院管不著他,還確實有說這個話的底氣。老羞成怒之下,便坐著轎子去一處要人,雖說戴震這個侄兒不成器,但這年年還是送了不少銀子來。總不能眼看著他被監察院裡的那些刑罰整掉半條命去——京都的官場,誰不知道監察院那種地方。進去之後就算能活著出來,只怕也要少幾樣零件兒!
轎子來到一處衙門的門口,戴公公心裡卻動了疑,多了個心眼。先讓自己的小跟班進去打聽了一下。
不一會兒功夫,小跟班兒出來在他的耳邊低語了幾聲。戴公公的臉色馬上就變了,盤桓許久後,一咬牙道:「回宮。」
渾身帶傷的那個打手,看著老祖宗的轎子要回宮,心裡頓時慌了神,也顧不得就在一處的門口,就直接喊道:「老祖宗,您得可為咱們主持公道啊!」
戴公公果然不愧是出身江浙餘佻的人,宣旨的經歷練就了嘴上的上佳功夫,一口痰便吐了過去,不偏不倚恰好吐在那人的臉上,顫抖著聲音咒罵道:「咱家是公公!不是公道!」
說完這番話,他便窩回了轎子裡,心裡極為不安。先前小跟班打聽得清楚,今天親自領隊的人,居然是小范大人!
戴公公這時候才想起來,聖上已經將院裡的一處劃給了范提司兼管……只是,這位小范大人為什麼瞧上了自己的侄兒?戴公公清楚,自己的侄兒就算貪,但比起朝中這些京官來講,實在只是一隻螞蟻。
他哪裡想到,范閒只是想練兵以及做筆開門買賣,卻聯想到了自己,一想到范家如今薰天的權勢,戴公公的心裡也不禁寒冷了起來。
戴震手下的那個打手,看著絕塵而去的小轎,有些傻乎乎地抹去臉上的噁心痰液,心裡始終鬧不明白,戴公公這是怕誰呢?
……
後幾日,戴公公覷了個機會,在淑貴妃的面前提了提這件事情,奢望著能把侄兒撈出來,也想打聽一下風聲。不料淑貴妃竟是不知道從哪裡已經提前知道了此事,對他侄兒戴震的所作所為清清楚楚,好不惱怒,狠狠地將他責罰了一通。
戴公公這時候才醒悟到,那位小范大人早就已經通過某個途徑斷了自己的後路,又驚又懼之下,他終於捨了這張老臉,好不謙卑地跑到宜貴嬪宮中一通討好,這才通過柳氏的關係,悄無聲息地向范府遞了張薄薄的銀票。
另一邊,負責審理此案的沐風兒也在撓頭,他看著沒有轉去天牢的戴震,心裡一陣惱火,就是這個潑竦貨色,讓自己在范提司面前丟了大臉,但范提司卻下令不准對這個小角色用刑,這是為什麼?他手裡摸著腰帶中才發下來的豐厚銀兩津帖,不免犯了嘀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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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五章 黑與白的間奏
范閒令一處捉拿戴震,正是因為對方身後有那位太監頭子。
京都裡的官員發現連戴公公都乾淨利落的服了軟,自然震懾於監察院一處的決心與范提司的手段,一處的工作,有條不紊地在京都裡暗中開展起來,依照往年的規矩,黑夜裡破門而入,悄無聲息地將那些官員請回院中。
突入起來的整肅行動,給京都帶來了一陣並不如何愜意的寒風,眾京官以為這位大才子又要像春天時的那場案子一樣,在京中掀出一場風波來。但漸漸人們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兒。此次風波中查出的官員品秩都比較低,沒有各派裡的要緊人物,也沒有什麼牽連甚廣的大案。
朝中的大老,各皇子的臣屬,看在范閒的面子上,戴公公的前車之鑒上,並沒有做出什麼激烈的反應,時日久了,發現這場風波並沒有涉及到官場的要害,只是些零碎的敲敲打打,眾官本有些提著的心,也放回了腹中,猜想范閒只是新官上任,借這三把火立危而已。
火勢雖然不大,但總有人擔心被波及,所以最近這些天,柳氏成了范府裡最忙的人,那雙往日裡喜歡毫無煙火氣遞過一張銀票取的手,如今開始極有香火憐憫氣息地收銀票,而這些銀票她自然全部轉到了范閒那裡,范閒又揀了大部分發到了處裡,又將剩下的部分送到了言府。
從古至今,從范慎的世界,到范閒的世界,錢財,始終都是收撫人心,以及安撫人心的無上利器。
所以監察院一處的職員們幹勁好了許多,而成功地親密接觸過尚書夫人手指的各派官員們,也心安了不少——送錢的,收錢的,各自安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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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務已經步入正軌,所以范閒近日沒有去新風館,而是坐在自家的書房裡翻看著手中的案宗。案宗是沐鐵歸納的,文筆雖不精緻。但勝在條例清楚。
戴公公的那位侄兒,在交了一大筆罰金之後,終於僥倖從監察院裡全身而回,鑽了慶律的空子,沒有移往刑部或是大理寺,只是檢疏司的那個小官兒自然是當不成了,另外幾宗小案子也處理得比較溫和。
依道理講,監察院既然查檢疏司的案子,只怕那位戴震不只要掉烏紗帽,連那腦袋也保不住。不過范閒有些欣賞戴公公的知情識趣,幫自己減少了日後的一些麻煩,而且葉靈兒默不作聲地進宮幫自己說了話,卻又代傳了淑貴妃的一句求情話兒——這個人情自然是要賣的。
史闡立看著書桌對面自己那位年輕的「門師」,有些坐立不安。春闈之後,他的三位好友侯季常、楊萬里、成西林已經外放為官,據來信講,在各郡路都做得不錯——林宰相在朝中多年,各郡路州中,自然遍佈著關係,這些人如今都把眼睛瞧著范閒,對於范閒的三位「得意門生」,自然是要多加照拂。
四人中,只有他榜上無名,自然無法立刻踏上仕途一展身手。范閒臨去北齊之前,由給他留了封信,讓他等著自己回來。不料范大人回來之後,卻馬上接受了監察院一處的事務。史闡立實在不清楚,自己能幫門師做些什麼,想到友朋以為一方之牧,而自己卻只能坐在書房裡抄錄一些案宗,縱使他性情極為疏朗,也不免有些黯然。
范閒抬起頭,看了他一眼,笑著說道:「是不是覺得太悶了些?」
史闡立苦笑說道:「老師年紀比我還要小幾歲,都能如此沉穩與繁瑣公文之中,看來學生也要磨礪些性子。」
范閒呵呵一笑,心想如果是侯季常在這裡,肯定會站起身來回話;如果是楊萬里,說不定早就忍不住心中的疑問,開始質問自己為什麼私放重犯。只有這位史闡立不急不躁,卻又不會言語乏味,自己當初決定讓他留在身邊,看來不是個錯誤的選擇。
「別叫老師了。」他說道:「我寧肯你叫我大人,不是官味太濃,實在是覺著感覺有些荒唐。」
史闡立愣了愣,其實考生比主考官年輕的事情,在這個世界上實在常見,他自己沒覺得有什麼不妥。
范閒將桌上的案宗遞了過去,問道:「你有什麼看法?」
史闡立不知道大人是不是在考較自己,只是這些公文,這兩天裡已經背的爛熟,搖頭誠懇說道:「學生實在不明白老師……大人此舉何意。如果真是要打老虎,也不至於總盯著這些耗子。」
范閒笑著說道:「只是給一處的貓兒們找些事做,熟熟手,將來真做大事的時候,也不至於過於慌張。」
史闡立假裝沒有聽到大事二字,誠懇請教道:「大人,在朝為官,自然要為聖上分憂,為朝廷做事,但是看大人這些天來的行事,雖然抓小放大,但總還是得罪了些人。」
「得罪人,是監察院必有的特質。」范閒解釋道:「你也清楚,監察院是陛下的私人機構,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公器,而是聖上的私器。我們只有一個效忠的對象,所以不論是從宮中的角度,還是監察院自己的角度出發,我們必須要做一個得罪人的角色……而一處深在京中,被這京都繁華絆著,根本喪失了當初陛下的原意,不夠強悍,不夠陰狠。陛下讓我來管一處,自然是想一處回到最初那個敢得罪人的角色。」
史闡立再也無法偽裝什麼,門師已經把話向他說的這般透徹,只有老實回道:「陛下是想大人……做一位孤臣。」
范閒點點頭:「不偏不黨,陛下想我成為第二個陳萍萍,只是……」他話風一轉,微帶嘲諷說道:「我去院長大人府上拜訪過,府裡豪奢逾越王公,但那份刻到骨子裡的孤耿,實在非我所喜。」
史闡立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,愁苦說道:「可是大人如果虛以委蛇,聖上天目如炬,自然看的清楚,怕是對大人的前程不利。」
范閒笑了笑,沒有說什麼,心想那位皇帝老兒一般情況下,應該不會動比老虎更毒的念頭。
史闡立也明白自己說的多了,轉了話題說道:「一處如今查案,雖然恢復了過往的傳統,開始在夜裡逮人,但是大人卻一直不肯遮掩消息,但凡有人打聽的都據實以告……學生是在不贊同。」
范閒感興趣問道:「為什麼?」
史闡立稍一斟酌後說道:「監察院乃是陛下的特務機構,之所以能夠震懾百官,除了慶律所定的特權之外,更大程度上是因為它的神秘感和陰……黑暗的感覺。世人無知,對越不瞭解的東西,越會覺得害怕。大人如今刻意將一處的行事擺在檯面上來,只怕會消弱這種感覺。讓朝野上下看輕了監察院。」
范閒承認他說的有道理,但還是說道:「我知道你不贊同一處新條例裡面的某些條款,比如發佈消息之類,我也承認,如果監察院一直保持著黑暗中噬人惡魔的形象,對於我們的行事來說,會有很大的方便。」
史闡立有些意外門師會贊同自己的看法,心想莫非是您不甘心世人視己如鬼?想扭轉形象?
范閒接下來的話,馬上推翻了他的想像:「我也不在乎世人怎麼看監察院……但是你要清楚,我現在監管的只是一處,而不是整個院子。一處身在京都,除卻那些紮在王公府上的密探之外,所有的事情根本沒有辦法藏著。京都官員多如走狗游鯽,眾人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……既然沒有辦法維持一處的神秘,那我乾脆亮明了來做,也許還能多一些震懾。」
他接著認真說道:「但是,我只是求查案的結果光明呈現,並不要求過程也是如此,中間用什麼樣陰暗的手段,我都可以接受……你應該清楚,我並不想成為一名聖人。」
史闡立點點頭,心裡極為安慰,看來自己的門師果然是一位敢於揭官場之弊,只是暫時有所保留的人物。
范閒望著他,不知道對方對自己的看法,說道:「從今天起,但凡一處查辦的案子,在案結送交大理寺或刑部之後,你都要寫個章程,細細將案子的起由之類說清楚,然後公告出去,貼公告的地點我已經選好了,就在一處與大理寺之間的那面牆上。」
史闡立瞠目結舌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這不合規矩吧,既不是刑部發海捕文書,也不是朝廷發榜,監察院……也要發公告?!」
范閒沒好氣說道:「不是監察院,是一處!先前不是說了要光明一些?難道你準備讓我寫本小說四處去賣?」
史闡立卻馬上喜悅應道:「這樣最好,可以解民之惑,又可以稍稍保持一下一處生人勿近的感覺……而且大人開了家書局,辦起來最是方便。」
范閒氣得吐了口濁氣,起身往外走去,史闡立小心跟在他身後,終於忍不住問道:「老師,那學生這便是開始在監察院當差?」
范閒歎了口氣,知道這天下的讀書人終究還是不願意進入陰森無恥的特務機關,拍拍他肩膀說道:「你是我的私人秘書,我與父親說一聲,暫時掛在戶部,改日再論。放心吧,沒有人會指著你的後背說你是監察院的惡狗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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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入范府後宅那大得驚人的花園中,范閒皺著眉頭,「用黑暗的手段,達成光明的結果?」他自認自己不是那等委屈自己的聖人,雖然他很願意為慶國的子民們做些事情,稍微遏制一下官場腐敗的風氣,至少保證南邊那道大江的江堤不至於垮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,但一處的整風,更多出自他的私心。
因為他雖然頂著個詩仙的名號,如今又有了新一代文人領袖的暗中稱讚,但與監察院積了二十年的陰穢相衝起來,對於自己的名聲總會有些損害,所以他要讓一處光明些。因為一個良好的名聲,會在將來幫自己很大的一個忙。
想到關於黑暗光明的那句話,不由就想起在北齊與海棠聊天的時候,說起的那句「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……我卻要用它來對這個世界翻白眼。」他不禁有些擔心北面的局勢,不知道海棠能不能把自己交待的那件事情安排好——五竹叔還在玩失蹤,苦荷也沒有回上京的消息。
遠處的院子裡,隱隱有幾位姑娘正在閒話。今兒個是個大晴天,秋後的螞蚱在青草裡玩命的蹦躂著,樹上的知了也趁著蟬生最後的時光拚命叫喚著,掩了那些女子們說話的聲音。大寶在院牆那裡捉螞蟻,范思轍那傢伙沒上族學,卻也沒在家中。
范閒瞇著眼睛看了看,發現葉靈兒今天又來了,心裡不禁暗暗叫苦。這丫頭自覺地幫了范閒一個大忙,最近這些天老來府上玩,毫不客氣。待他發現葉靈兒身邊坐著的是那位羞答答的柔嘉郡主時,心裡更苦。十二歲的小姑娘變成了十三歲……可還是小姑娘,范閒可不想被小姑娘的愛慕眼光盯著。
最近這些天,他已經拒絕了好幾次李弘成的宴請,言冰雲還沒查清楚,他得先躲著。而今天他得躲著柔嘉,這位對自己芳心暗許的小蘿莉。體內真氣一運,小范大人身形一輕,施展出棍影下練就的輕身功夫,黃草上一飛而過,悄無聲息地躍出了府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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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到京都深正道那間王啟年花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的宅子,范閒坐在最裡面的那件屋子裡,舒服地伸了個懶腰。這裡才是他最隱秘的老巢,除了啟年小組和陳萍萍外,連家中的人都不知道他時常在這裡辦理公務與私務。
鄧子越神色鄭重地將兩個竹筒放在桌上,然後退了出去。他知道自己還不如王啟年那般得到提司大人的信任,所以很自覺地除了屋。
竹筒的顏色很相近,也許都是上京邊上燕山腳下的出產。封口處用的火漆也很相似,都很完整,應該沒有動過。只是竹節上的隱秘記號,讓監察院負責傳遞情報的密探知曉,這兩封極隱秘的信,分別屬於北方系統裡兩個獨立的路線。
范閒拿起竹筒,首先是很認真地確認沒有人打開過。火漆上王啟年那一手頗有潘齡神韻的書法,確實不是好冒充的,這才放心地打開竹筒,取出裡面的兩封信來。
一封信是司理理寄來的,一封信是海棠寄來的。范閒為了方便與海棠聯絡,專門為她設立了一條通信線路。
司理理沒有送來什麼值得重視的情報,雖然她已經按照范閒與海棠的計劃,皈依了天一道,但入宮的努力暫時沒有收到成效。而上京城中,沈重家破人亡,除了重重打擊了後黨勢力之外,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。上杉虎也一直被圈禁在家,但信末說北齊國師苦荷已經回到了上京,一直閉關不出。雖然沒有人敢懷疑什麼,但司理理卻深信,那位絕世強者一定是受了傷。
范閒笑了笑,這個天下能和苦荷那吃人肉的怪物打一架的,也只有那兩三位大宗師了。
海棠的信裡面,卻是根本連那位大宗師的半個字也沒提——他與海棠是互通有無的關係,自然也不指望她能說什麼,只是關心那件祥瑞的事情安排妥當了沒有。
他想了想後,開始提筆回信,催促海棠履行當時的約定。這件事對於海棠來說,只是順手辦的一件事情,卻對范閒有極重要的意義。而在給司理理的回信之中,他只是抄了李清照的一首小詞以示慰勉,並沒有多說什麼。
其實在處理一處的這些天裡,范閒思考最多的,還是若若與李弘成的婚事問題。這件事情根本不在於世子的人品如何,雙方的政治立場有沒有衝突。對於范閒來說,最關鍵的,只有一點。
妹妹喜不喜歡?
若若已經表明了態度,不喜歡——雖然范閒像所有的兄長一樣,對處於青春期的女生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怒氣,心想莫非你不嫁人了?但更多的卻是發自骨子裡的保護欲。既然妹妹不喜歡,他就要著手破了這門婚,這是很簡單的道理。
這不是小事,甚至可以說是范閒從澹州來到京都之後,遇見的最麻煩的事。聖上指婚,門當戶對,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撓這門親事的腳步。
所以只有從兩個方面出發:一,盯住二皇子那邊,時刻準備將對方搞垮,拖累李弘成,到時候再要求退婚,也許可行。二,從若若這邊出發,給出一個良皇帝都無法輕忽的利益誘惑,暫時讓若若遠離京都。
前一個手法,不知道會鬧出多大的動靜,後一個手法又過於虛無縹緲,連范閒自己都沒什麼信心。
「人道一將功成萬骨枯,難道自己要搞一出一婚破除萬骨枯?」
他自嘲地笑了笑,心想到時候如果真的不成,也只有麻煩五竹叔帶著若若丫頭天涯流浪旅行去,想來陛下也不可能因為這件事情,就真的把范府滿門抄斬了。
本帖最後由 a6830316 於 2018-7-29 23:59 編輯
第 0023 集 第 02 章
第 0023 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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